晚饭后读一本书,兴味正浓时,忽然全城停电。此时我身处的城市犹如童年山村的暗夜,无奈而又尴尬。
渐渐地,从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不时会闪烁起星星点点的亮光,我想,那亮光下面多半是些和我一样读书的人。望着那些窗口里朦朦胧胧秉烛而读的身影,此时,我是多么渴望和童年那样,有人为我点一盏灯,一盏能在下面阅读和写作的灯。
在我童年的岁月里,生活的艰难长期袭扰着勤劳而善良的山民们。因大多数人家点不起灯,因此,许多人心中是没有灯的概念的。那时候在我们老家一带,夜间的一切活动都是用火把照明的。我的印象中,父亲走夜路时总爱拉上我,因为我和父亲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也许正如母亲所说,我和父亲八字相生的缘故吧。那时父亲总是将竹篾火把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将我揽在身边,遇上沟沟坎坎,父亲总是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挟着我一跃而过,我也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在黑夜的山路上,在火把的影子里,我就像一件挂在父亲腰间的物什,在洒满光与影的小径上随父亲的身体翻腾跳跃着。
在那个一切日常生活用品都靠供应的年代,即便我有一个七口人的大家庭,可每月供应的煤油,也只够一盏灯点几个夜晚而已。况且,母亲平时总将各种花花绿绿的供应票省下来,以便集中在过年时候用。因此,在我的印象中,山村的夜晚总是笼罩在寂寥与黑暗之中。而父亲却总在不停地同寂寥和黑暗做着抗争,那时父亲总对我说:“人穷不能穷志气,我们家再穷,夜里也不能没有一盏灯”。
我对父亲的认识,大概是从灯的记忆里开始的;而我对灯的认识,大概是从父亲采回的松油节里开始的。
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多半在天黑时才收工回家,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依旧重复她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做饭、喂猪、清点鸡、鸭、猫、狗,父亲则会在摸黑之前,准时为母亲点燃一盏松油灯。其实,松油灯也并非灯,它不过是父亲上山砍柴时采回的松油节而已,我们小时候都叫它“松油包”。松油节是松枝枯死后,残留在树干上多年形成的油瘤,因其中含有大量的松节油,燃烧过程中既能产生较强的亮光,也能延续较长的时间。松节油燃烧时会产生大量的带有香味黑色烟雾,这种烟尘自古以来一直是制墨的上等原料。因此,古人将读书人家称之为“书香门第”,从理论上讲,的确是很切合实际的。
从我记事时候起,每当夜幕降临,全家人都围坐在父亲点亮的松油灯下,吃着母亲做的荆叶饭和红薯粥,心中热乎乎的。每当我们兄妹五人将母亲做好的杂粮饭和野菜汤一扫而光,父亲和母亲就会长长地舒上一口气,像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父亲偶尔也乐观地笑道:“总有一天,我们全家会围着盏又大又亮的电灯吃白米饭,喝鱼肉汤。”父亲说这话时信誓旦旦,好像实现这一目标对他来说已有足够的把握。母亲偶尔也戏谑道:“今晚就会有,在梦里。”每当这时,我们全家人就会在疲惫的笑声里渐渐进入梦乡,山村的夜又恢复了宁静和安详。
十三岁那年,我上了镇上的初中,为了能拥有一盏上晚自习的灯,父亲整整挑了三担干柴,卖到我们学校的食堂里。当我捧着父亲为我买来的铮亮亮的玻璃罩灯和半瓶珍贵的煤油时,我对父亲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从那时起,我对父爱又有了新的认识,我想我唯一能报答父亲的,也只有在这盏玻璃灯下疯狂地吸取知识的营养,为父亲的期望,也为我的明天点一盏希望和不灭之灯。
后来,我上了县城里的高中,走进了我梦寐以求的灯火辉煌的教室。此时,父亲虽不再为我的自习灯发愁,但我那高额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每每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为了我能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父亲和兄姐每晚都在昏暗的油灯下编着荆条筐(一种用黄荆条编制的盛东西的圆筐),第二天天不亮,由父亲一人挑到十里外集上的供销社去卖。在我的心中,父亲编着荆条筐的同时,也在编织着他的梦想,而我则生活在父亲为我编织的幸福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乡的小山村终于通了电,我们村是本县中最后消灭的一个无电村,据说此事已作为一个政治事件被正式写进了县志。而此时,我已在县里的建设银行,整整工作了四个年头。听母亲说,通电的那天晚上,父亲打开家中所有新装的电灯,呆呆地看了它们好几个时辰,直至眼前一片空白。从那天起,父亲总在入睡前,点亮门前的那盏灯,守望着门前那条通向山外的小路,我知道,那是父亲为夜间过往的乡亲们点亮的行路灯,也是父亲为离家在外的我点亮的希望和祝福之灯。
今天,当我徜徉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散步于七彩斑斓的霓虹灯下,享受着电子时代为我的工作和生活提供的诸多便利的服务时,我的心中不时又多了几份惶恐与不安。父亲和母亲早已年过七旬,可任凭我们怎样努力,都说服不了让他们离开那个偏僻的山村。父亲说家乡的那座山牵着他的魂,埋着他的根。
时至今日,父亲依然会在睡前打开门前那盏灯,点亮整个山村的暗夜,守望着我的归来。然而,此时我除了在夜深人静时,朝着家乡的那座大山,送去一点发自心灵深处的祝福外,我还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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