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独立的思维后，我就一直在琢磨，什么是生活？生活有味道么？生活的本真是什么？直到日前我读了王宗仁先生的《拉萨黎明前的篝火》一文后，才找到了答案。王宗仁先生对生活的诠注很简单，他说，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最早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母亲。母亲对我说这些话时，多般是以教训的口吻。虽说那时我还少不更事，可我依然从父亲母亲的教诲中，深深体会出生活的艰辛，以及他们面对生存而表露出的无奈。
我的母亲没念过书，因此，那时候她说的话，在我的心中不可能成为哲理。我曾无数次地咀嚼过母亲说过的这句话，直到今天，才不得不承认，我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他的朴素的生活观居然可以跟一位大学者相提并论。
我之所以将黄荆和生活联系在一起，是因为我拥有一个与黄荆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童年和少年。
黄荆是一种在我国分布很广的野生灌木，它曾经主宰着我的家乡鄂北的大大小小的山头。记忆中，我吃的第一碗米饭里，就混合着黑糊糊的黄荆叶，我第一次上学的学费，是我用一整个夏天的时间割荆条卖钱后挣来的。黄荆几乎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我成长的路上因此就留下了无数的对黄荆的青涩的回忆。
童年唱过的歌谣中，就有许多是唱给黄荆树的，有一首歌谣记忆尤深：“黄荆树，矮梭梭，树下有个野鸡窝，野鸡窝里十二个蛋，捡回家里煮一锅，你一个，我一个，留下一半送家婆……”歌谣里虽充满童趣，可那是孩子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还有一首是这样唱的：“黄荆树，黄又黄，黄荆叶儿做口粮，爹妈生我本不黑啊，吃了荆叶变包郎（包郎是包拯包老黑）……”就这样，我唱着黄荆的歌谣一天天长大，我吮吸着黄荆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走过似水流年。
那时一年的四个季节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做着与黄荆相关的活计。
春天，也就在清明前后，我们兄弟姐妹在母亲的训斥下，不得不一清早就上山，将一筐筐的细嫩的荆叶采回家，因为那是我们全家生活里最必要的补充，即便是较好的年景，我们也必须为下一年的生计作好铺垫。通常情况下，我们吃荆叶饭要从清明一直吃到麦收。
荆叶饭是上个世纪中叶的发明，４０岁以上的乡下人大概都吃过，我知道，这个中国独有的“发明”并没有推动历史的进步，可在当时它对人类的贡献却无与伦比。我吃荆叶饭最多的是在１０岁前后，那几年里，家里张口吃饭的人最多，能劳动的人最少，为了让我们吃得好一些，得到一点营养，母亲和父亲不得不拼命地干活挣工分，他们拖着浮肿的双腿，而一日三餐吃下去的却是苦涩难咽的荆叶饭，那种日子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当我从苦涩的荆叶饭里吃出生活原味时，就慢慢悟出了生命的本真，那就是——生下来，就得活下去。
夏至刚过，麦收了，终于吃上了白面馍，心里的美不知怎么形容。过不了几天，黄荆树一夜间就呼啦啦开满了米粒大的紫色小花，此时，故乡的天空被漫山遍野的荆花染成了紫色，风儿带着醉人的花香一路追赶，我行走在山间，就如同浮游在花的海洋。蜜蜂们可乐坏了，整天没头没脑地追着花香。每当这个季节，父亲就一边摆弄着我家的那只蜂箱一边说，黄荆蜜可是上等蜂蜜，甜着呢，吃一口能甜掉大牙，现在把蜂箱弄好，等过年咱们就吃蜂糖煎糍粑。父亲说着的时候，我的口水就流了出来。不过，每次父亲收蜜时，都会从蜜罐里取出小半碗，让我们全家人每人尝一口，剩余的只有到过年时，才用它来煎糯米糍粑吃，现在超市里卖的紫云英蜜，就是上面说到的黄荆蜜。
初秋是荆条成熟的时节，此时，家家户户都忙着将那些细长而光洁的荆条抢割回家。那时正值暑假，我们这些孩子就成了割荆条的主力，因为荆条能卖钱，编织成器物更能增加收入，我们那些孩子起早贪黑地抢啊割啊，手划破了，肩膀磨破了也不知道叫疼，更不知道什么叫累。秋天将尽时，我家的院中就堆出了一座荆山，我知道，那些荆条要是换成了钱，我们家就有了一笔像样的收入，我也有了读书的学费。记忆中的那些年里，我们家靠卖荆条娶回了两个媳妇，我也从荆条的收获里一步步走出了山村。对我来说，秋天里，我家不仅收获了荆条和粮食，还收获了我童年的喜悦和少年的梦想。
童年的冬夜寒冷而漫长，我们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父亲一直用荆条编织着各种器物——箩筐、簸箕、粪篮和笆篱。父亲在重复编织那些器物时，原本就是在重复他黄荆一样的苦涩生活，而我则坚信，父亲的品质正如他手中的荆条，柔和，光洁，充满韧性。我烤着彤红的黄荆树蔸火，看着母亲在织布机上忙碌的背影心存感激，那枚欢跳着的散发出荆香的黄荆木梭啊，何时才能停止歌唱，最好让我的母亲歇一歇，哪怕只是小半个夜晚，我多么期望和母亲一起进入梦乡。夜深人静，油灯如豆，我从火塘里飘起的烟雾中闻到了荆香，那淡淡的清香芬芳了我童年的无数个暗夜，不觉中，我已在那缕缕荆香里长大成人。
黄荆树滋养了我美丽的故乡，一茬一茬的黄荆养活着一茬一茬的山里人，黄荆一如故乡的土地，在逝去的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它几乎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奉献给了我故乡的亲人。从它那里，我不仅品尝到了生活的苦涩，还体会出了人生的甜蜜。
三十多年过去了，黄荆早已退出了我们的生活，荆香消散，山是人非，故乡的黄荆树除了被当作风景和蜜源外，早已不再被人们记起。当人们的生存危机彻底解除后，“生活”一词就添加了生存以外的许多东西。
今天，当我们被铺天盖地的所谓“时尚”重重包围时，谁还会想起曾经吃过的荆叶饭，以及那曾经与黄荆朝夕相伴的苦涩人生？
《黄荆与生活原味.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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