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脚已经挪不动了,手肘撑在膝盖上,屁股往下坠,裤子贴着水田里的泥水了。我倒着头从裤裆里望去,我想哭,水田的那头望不见边。我跟着大人们插秧已经四天了,早春的上午,双脚插入水田,脚仿佛被刀子划割着,血不由分说地渗出来。姐赶了上来,我让了她。我总是挡着他们。我已经挪不动步子了,双脚陷入泥水仿佛打了桩。这是村里人的鄙视说法,村里人瞧不起一个在水田插秧慢吞吞蜗牛般的人时就这样说。还有两天,我们这个假期才结束。学校是我的天下,我的快乐在那儿。我直起腰,看了看太阳,太阳才升上山冈几尺高,离午饭时间还遥远着。我站在田中央,木了。我明白水田里是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村里的一些人站在田埂上,说,你今天“桩”在中间吧。他们笑着,笑声里充满着蔑视与揶揄。我感觉被一种弥漫的东西“桩”住了。这时,有人在村口唤我。我竖起耳朵,我生怕听错。有几个人风样传信着,你妈在喊你,你们胡老师来看你了。胡老师是我们初中学校的校长,他很有才气,教数学也教语文,人又帅得不得了。他在方圆几十里赢得尊重。我从田里拔腿就走,村里人一路看着我,这时,笑容堆满了他们的脸。
我跑回家,双脚是泥,我羞怯地站在门口蹭着双脚。胡老师反从椅子上起身,他迎了过来,笑着说,累死了吧。他又摸了摸我的头。我不到十四岁,读初一。母亲幸福地张着嘴笑着,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笑过。我知道母亲的日子里需要这种笑,她需要被人瞧得起。母亲说,他不听话不好好读书,你帮我们管着他。母亲双手不知所措地搓着。胡老师说,他不错,成绩是最好的。母亲这才仿佛落下一桩心事,然后抱柴火,去取挂在篮子里的鸡蛋……临走时,胡老师说,以后你住在学校要看书就去我房间拿。他从一挂钥匙串里拣出一把给我。
母亲送老师离开村口。老师远远地向我招手:别不好意思啊!
这声音给我们一家温暖。
一年零几个月后我升入县重点高中,我们学校只有一人与我升入高一(五)班。全是陌生的面孔,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跟谁说话,家在城里的同学看我们是异样的眼神。我知道母亲即便把她的心全搁在我身上,也不可能给我在同学面前带来什么。报到后我们上第一堂课,老师宣布班干部名单。团支部书记,某某。老师说。大家刷地一下全朝后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同学从最后一排站起来。班长,某某。天,老师在喊我的名字!我不安地从第一排站了起来,我耳根发烫。后几排有同学拍打着桌子,发出笑声。我恨入地无缝,我就是那种感觉。班主任兼物理老师杨老师,一脸宁静,一声不吭。教室里静悄悄的。杨老师面无表情地说,我告诉你们,你们中间入学考试最高分是某某。老师指着我。课后,老师把我叫到他房间,他住在四合院里,四方都是他的同事。一抹阳光斜斜落进老师的房间。老师说,你好好带着这个班,有老师,好吗?老师相信你。老师坐在床沿上微笑地看着我。那是陌生而令人生寒的九月,但老师的声音仿佛眼前这抹阳光。
老师课后总要布置一道难度较大的物理题,而第二天能做出来的常常是我一个。我着迷于物理试题的解答。老师把我叫到他房间,把他在江西师院念头的参考书给我。两年一晃而过。我寂寂着,我知道命运的鞭子全会把我赶到家乡的水田里去。老师说,你记住,好好读书对你总有用的。记住老师说的话。
我记住了老师的话。老师的话像盏灯,不仅仅是照明更是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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