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我去了一趟黄山，去了一趟泰山，而往往省略了这两座山所在的省份——安徽和山东。黄山之于安徽，泰山之于山东，其实都是很小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一处小地，但它们又在某种程度上大大地超越了人们设置的地域范畴，或者说黄山比安徽有名，泰山比山东有名。在许多省份都存在这些不足为道却又声名远播的小地名。玉龙雪山之于云南是如此，丽江之于我亦是如此。
无论是中国北方还是南方，古城都为数不少，但像丽江这样的古城，却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孤本。素有“高原姑苏”美誉的丽江，偏安于中国西南边陲，有着睡莲一样的古典之美，沉睡中不轻易显山露水，却又像雪山一样始终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居于雪山之下，位于高原之上，丽江仿佛自诞生以来就是令人仰望的一座城市。云南之于中国，西双版纳、大理以及苍山洱海都足以让人赏心悦目，但在中国这幅地图上，唯一一个让我刚转身立即就感到后悔的城市便是丽江。
因特殊的地域位置，丽江多年前让人敬而生畏，望而却步。雪山下面的城市，多少染了雪之味，有了浓郁的宗教意味，就似布达拉宫一样，在人们心中总有着一份不可玷污的神圣的情怀。关于玉龙雪山的种种传说，纳西民族的东巴文字以及充满诗情的茶马古道，无不是一个个神秘而优美的诱惑。
与江南古镇相比，丽江独得一份逍遥与自在，虽无乌篷船的闲适，却有自己惯有的风格。江南古镇若是水墨画，那么丽江则是油墨山水。这个一度被称之为中国最美的地方，实在是有诗人所提炼不出的意蕴，有画家描摹不出的意境。江浙一带的古镇古城，已被现代商业与建筑颠覆得面目全非，失去了原本吸引人的古意与真实。丽江虽久负盛名，古城里外来人熙熙攘攘，却依然保持原貌，依然在玉泉河的清澈流水里独自保持一份难得的矜持，以宽容的胸怀审视、接纳过往旅人以及外来定居的人，只不过弯曲街巷里的石板愈发光亮，古镇的天空愈发的蓝了。与内地古城相比，丽江也有一份天然的优越与幸运。不像川渝一带的古村古镇，长期湮没于人们的视线之外，不得启封，而当岁月远去，一切亦不是原来的模样，成为永久的记忆废墟。
丽江这座古老的城市，不曾因为古老而衰落，虽然再也不见当年运输茶叶、盐巴、瓷器的马帮，但它却日渐光彩焕发。丽江古城里多为三坊一照壁的大宅院，每件物什都是经过精雕细凿而成，主人每日种花养草，琴棋书画，生活闲淡。我曾经把这座城市喻为淡出人们视线的土壤，如今审视它并非关乎于此，而是彻底淡出了历史和时光的界线，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寓意深刻的梦，闪烁在遥远的彩云之南，让人魂牵梦绕。
除却玉龙雪山、古镇街巷里的纳西院子、以泸沽湖为代表的高原湖泊美景以及高原草甸，丽江的山其实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美，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把丽江当作自己旅游生涯的最后一站？我想那是因为丽江本身所散发的其他地方从未有过的某种特殊魅力所致。或许是那里的海拔高，与天更加接近，天空湛蓝的美丽让人惊心动魄。曾经站在狮子山上看晚霞，那个群山之间欲落的红滴滴的太阳，委实让人发自肺腑地喜欢。穿梭于丽江古城的街巷，不时会看到环佩叮当的纳西妇女，披星戴月地叩响街巷一块块青石板。在古镇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你都会发现周遭的安静是多么实在，那里的古朴与素净，温婉与柔情，还有那些镌刻于墙壁的东巴字所浸透的神秘与古老的文化气息，不得不臣服于它安然而博大的内心世界。
丽江这个清静之地，在和风拂面的春天更加撩人，一城一池的杜鹃花一夜间全部开放，加之那些纳西院落门楣上的对联，更是让这座古城诗意盎然。正是它的清静，造就了这座城市的艺术气质。这是一块滋生艺术的土壤，无论它的东巴象形文字、街巷里造纸作坊中东巴匠人制造的东巴纸、四方街与古城入口处纳西奶奶的打跳，还是那些格子窗上的精细木雕、布匹、刺绣上的特殊图案，无不体现纳西族的智慧与聪颖。
或许丽江这座城市所蕴含的独特的边疆少数民族文化，才使得丽江这个名字乍一听起来，就充满了无法阻挡的诱惑。许多人慕名而来，来到那里之后，便放下原有的生活，从此蛰伏于它的一个小院，或在那里开一酒吧，一客栈，或是一茶馆，一琴屋。这些人经过若干年的淘洗后，完全成为了一个丽江人，练就了宠辱不惊的心境，怡然自乐，任何关乎生死与名利的问题都已显得无关轻重。丽江，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恐怕也就在于此，不计个人荣辱得失，就似玉龙雪山，那么多年来一直过着自己纯粹的生活。
纳西院子里的原木，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天井里漏下来的疏落的阳光，干净而温暖；客栈门前的招牌，有如“顺洲府”、“月半弯”、“清逸居”、“正福草堂”等，典雅却无丝毫距离；酒吧街门前的纳西小妹和摩梭女子，大方而素美。纳西院子完全是一个小小的自然，院子里的几丛翠竹几株樱桃，屋檐下挂着的几串风干的玉米与辣椒，房间里的红木家具以及家具上的瓷器，都会让你觉得和自然是如此接近。在院子里，听得到流水的轻轻细语，闻得见风里面藏掖着的岁月的馨香。
走进丽江古城，便走进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沉醉于丝竹，毫无利益相争，就像在院子里看天上的云，始终深蓝，没有杂质；就像离四方街不远的普贤寺寺院里的斋饭，无丝毫油腻，清淡味香。在那里，看得见家族式艺术精神的延续，一家人精心经营一门艺术，保留着丽江这个舞台上最原始的生活元素。那里有舞蹈世家，造纸世家，雕刻世家，铜匠世家，几乎每个家庭都是一门艺术的延伸，或是其中的一个分枝。所以丽江相比于中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古城，自然有着一重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永远不会被超越。
丽江人像雪山像丽江这座城市一样，完全过着自己的生活，都是性情中人，也许那是一个适合现代人隐居的最佳位置。在那里碰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得小觑。深藏不露者大有人在，哪怕是年过七旬的脸上生满皱纹的老东巴，也可能是精通好几国语言的专家，特别是那些小铺面里面专心雕凿或成天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人，很可能就是某一艺术领域里面的大师。性情中人，必以性情相处，在丽江几乎全城的人都相互熟识，都是朋友。在那里生活得久了，你可能都会忘记自己姓谁名谁，因为丽江人称呼别人都是以昵称相称，诸如“砂子”“朱朱”“水妖”“小兵”之类的名字，亲切而不落俗套。生活在那里，或许都愿意忘记自己的身世，一切重新开始。
丽江似乎与身俱来自有一种力量，把外来的人或者事淘洗干净，放置于自己的庭院，享受阳光和窗外的鸟鸣。春天雪山下的流水是我记忆中最清澈而又最清晰的部分，草地中的蒲公英开得一丝不苟，沾染了雪山的圣洁，花上的色泽像阳光一样充满佛性的光辉。在草甸上奔跑的马匹和牛羊，也仿佛是受到某种庇佑，有着说不出的灵性，在群山的注视下静默于远行者的视线。丽江之于我，就像我在那首名为《丽江：生命里的倒叙与抒情》的诗中写的那样：那个至美的地方，让我一再怀有别离的情绪/曾经挥别的右手臂，不断痉挛疼痛/从春天到秋天/我仿佛一直在从内心向外挖掘/挖掘丽江让我感觉到的喜悦，美和善/挖掘那宁静之中灵魂片刻的闪光……
在走遍那么多的城市和地方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已把灵魂中最纯净透彻的部分交给了这个似乎与我生命本身并没有多少关联且仅有一月之缘的城市；不得不承认，丽江这个茶马古道上仅有30万人口的小小边疆古城，是城市中的城市，城市中的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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