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唱着的悠长的歌，
能听出乡土的某种心肠；
它时而是粗野的欢乐，
时而是内心的忧伤……
——普希金
感觉有风时不时掀开你的领口衣襟，寒气犹如芒刺，我明白湖南的冬天也已经叩门。
几片叶子试图再握一握充满回忆、又历经春秋的母枝，却无法抗拒雷厉风行，它们像断线风筝左右摇晃，用眼角余光回望天空，然后默默地返回出生的乡土，以落花的姿势蛰伏，准备下一次脱胎换骨。
桃树下有一条小径，一根残草艰难地从脚印中隆起卷曲的一茎，仿佛地下伸出一根柔弱的手指，那上面似乎还沾有摘桃子的人留下的笑声。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就在冬天的这条小径来回踱步，那时，我就静静地站在他的对面。
朋友开有一家自己的小公司，租赁场地做一些机电加工零部件和配套产品，其主要客户却是大大的北京地铁，他为地铁车辆生产配套刹盒和电控。几年下来，挣到利润近两百万，他既满足，又有开始膨胀的欲望。既然有了这一方人脉，他对前途充满了信心。于是，他拿出全部利润，并且又新增借贷近百万元，全身心投入地铁配件新产品研制，同时扩大场地设备规模，雄心勃勃，虽然对愿景没有很具体的描绘，平常和朋友交谈，说到企业发展，眼睛就格外放光，至少准备把企业做到中等规模以上吧。
还在他沉浸自己的遐想中，这时候，北京地铁传来信息，地铁车辆迎奥运准备全部更新换代，采用性能更先进的外资公司生产的车辆，其配件也相应全部置换新供货商。
主要客户转眼断交，意味着他的投入是向海里丢了一颗石子，他的信誉无厘头一落千丈，他的公司好像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值了。他也有供货商，他的那些供货商大多也是小工厂，都经不起风浪折腾的。原来大家看中的是他的产品销售渠道，相聚一起，一个个举起酒杯敬他捧他，称兄道弟，借款、佘货给他，当得知北京地铁客户丢失的消息，一下子全是川剧变脸了，摇身一晃，债主纷纷踢门。
“怎么办？我恨不得跳楼去！”
这个曾经在中越自卫反击战荣立三等功的汉子，好多战友都进入了省市各级领导班子，据说还有战友现在已经是中将了。他的左脸上留下一道暗红的弹片爪印，在女人看来，那更显示出袭人的男人魅力，像美国西部片的那些硬汉。这个往日通体散发豪气虎威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此刻，却如困兽团团打转。他从部队刚刚转业到地方时，曾经做过我的学生，说起来我和他还曾经下乡在同一个农场。我们成为朋友，是在他毕业以后，他爱看书，带有一些儒商风范，有空时、有事时都喜欢找我聊天。
曾经亮丽华彩、光环笼罩的人，现在没有了修饰，露出人性的残缺，抚摸这些残痕和懦弱伤痛，同样感人至深，也触目惊心。就像冬日的原野。
透过凌乱的树枝，冬日几绺阴云，沉沉闷闷，四周一片寂静。枯枝败草，萧瑟凋零无处不在，一只麻雀撕扯长声呼啸而去，给无边冷漠仿佛平添了一线生命的迹象。
小径的冬天仿佛就折射出人生的冬天。人其实从出世就开始了漫漫攀爬，谁也不是先知，谁也无法预知自己一生有多少挫折，历经多少坎坷。这都如同一个个冬天，即使一次次攀爬过一个个凛冽的冬季，我们依然不知道人生一世，是不是已经历尽艰难险阻，每个人是否都能够抵达自己初始设计的人生山顶。不过，俗语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降生在这条盘根错节的山路上，沿途有过我们自己努力的脚印，记录下了我们的成长，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忧伤，直至我们的死亡，人们就可以无憾曾经拥有的，或者失去的一切。生命是这样演绎，季节也是这样轮回，有收获理想的快慰和幸福，就有理想破灭的伤疼和悲怆。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命运深层的使命，生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自己掐灭，你无论极乐还是极悲，都必须继续生存。更重要的是在一些梦想破灭之后复活重生新的希望，这样不屈不挠的奋发，在命运中跟命运永不停息地旋转、抗争、加油。
我们就这样徘徊行走在冬天的山路上，一个下午都在探讨一些生命的真谛，争论一些与冬天有关又无关的话题。直到暮色叹息的落下终结的羽毛，肚子无法抗拒的嘀咕，唤醒着原始的欲望，时光已经模糊了周围的痕迹，不经意地抬头仰望，竟有几颗星星眨巴眨巴眼睛，而更值得惊奇的是，山中曾是满目萧瑟的景象，在这无边渐起的微霜里，不是寒气逼人，而是朦胧而升的暖意。
几年以后，我和朋友又一次散步来到这条小路。
那是春天，他已经恢复了神采奕奕的眼神。一根离地足足一米以上的断枝，横倒着拦在上山的路上，那是冬天风雪摧残的痕迹，还没有来得及清除。我只好绕路前行，而也已年届五旬的他，居然一纵身就跳过去了。我知道他年轻时习练过武术，此情此景依然令我连声叫“好”，十分佩服。
从小山头放眼望去，视野绿意盎然，流水清灵，粉红的桃花蜂缠蝶绕。正是周末，阳光很温馨，踏青的，照相的络绎不绝，还有一群放学的孩童在追逐嬉戏。朋友在我们那次海聊之后，以自己当兵的人的意志，毫不气馁的精神，和爽直真诚的态度，终于赢得了朋友们的谅解，他通过重新挖掘开发过去的人脉和市场，最终经受住了那个严冬的考验。如今，他的公司已经成为本地一个产值过百亿元的公司的合格供应商。重新意气风发的朋友，依然不知道前途还有多少严冬在等待，但此刻，他正向着自己人生的追求阔步高歌。
冬天，也有一条路，从那里起步，重新通向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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