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狗被我们养得很肥。从我记事起，那条狗就陪伴着我了。记忆里它走起路来是一扭一扭的。由于两条大腿之间的肉太多，太厚，它的后腿总并不到一起，中间有一条小小的缝，小小的，很小很小。但我透过那条缝，可以看到整片天地。
那条狗会笑，笑起来的时候，长长的猩红的舌头耷拉出来，小小的深灰的眼睛眯起来。满眼流露的都是一种非凡的爱与忠诚——很滑稽，也很感人。
我从未想过，这条狗能够长大得这样快。从我从妈妈手里接过它的时候起——那时它还不过是只巴掌大的绒毛球——到它已经高大威猛得让陌生人害怕，才不过短短的几年呵。它是漂亮的。那圆圈状的，丰满的大尾巴，像一面旗子，高高地挂在它的身后；它金色的皮毛总是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让人眼前一亮。
等到春天来了的时候，小花园里的那个小水塘开始从冻结中苏醒过来。碧绿的水面上漂满了浮冰。水塘边已经开始有翠绿的青草冒出，最先盛开的迎春花熙熙攘攘地在春风里笑着。一切都是那么明媚，和煦。我就时常带那条狗到这里来散步。池塘边，花丛中……阳光灿烂的地方我们都去。有时，我在草坪上一坐就是一个上午。那条狗就在我脚边安静地趴着，偶尔去扑扑蝴蝶儿。我从来不与它交流，我觉得，和一条狗有什么可说的呢？它却常常安静地看我，眼神专注，从头到尾都像是在说：“喂，老兄，和我说句话，好吗？”
当第一丝秋风从我的衣服里穿过的时候，我上中学了。繁忙的学校生活压得我透不过气。我也有了自己的秘密——一份纯真的守候。匆忙之间，就冷落了那条狗。那条狗在无聊之余学会了抓老鼠。自然不像猫那样灵巧，好几次都让老鼠给跑掉了，当然也有几次成功。
它从不吃老鼠，只是玩耍，让它跑出去几步再把它抓回来。一来二去弄得那只老鼠想跑也跑不动了。两只动物便都爬下来干瞪着眼吹气。然后，它就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我，阳光射过来，它的眼神熠熠生辉，像在显示它的神勇。等它一回头，老鼠却早跑掉了，它便不好意思再扭过头，灰溜溜地小跑着走了。
她第一次当妈妈的那个冬天，我不在家。从奶奶家回来时，便发现它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落寂。它的皮毛不再有光泽，灰暗的颜色叫人看了心疼。后来妈妈告诉我，它生小狗了，当妈妈了。我兴奋之余，忙问：“小狗呢？小狗呢？快让我看看！”妈妈的眼立刻黯淡了下来：都死了。
都死了，一共四只，一只没活。
说这些时，它就伏在我的脚下，一张会笑的狗脸深深地埋在前爪间，身子一耸一耸，似乎在哭泣。我蹲下去，伸出手，把它揽到怀里，它轻轻鸣咽着，口水流到我的手上，冰凉。抱着它，我能感受得到它那种经分娩痛苦后丧子的痛彻心脾的悲伤。我把脸深深地埋在它的皮毛里，第一次试着去感受它。“好啦，小狗。”我只能这样说。
初二的时候，我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子一样，开始感到迷惑和不解了。我每天像是走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我拼命地跑啊，喊啊，还是在原地停留。风沙来的时候，我还是无处可逃，被打个措手不及。我灰头灰脸地生活，感到孤独极了。
我的成绩直线下滑。我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没意思。我的世界是由卷子，分数，高中拼凑起来的——我不曾把那条狗算上。
有一次，爸爸狠狠地抽打了我。我高声喊，你打吧，你打吧，你打死我呀！
突然，它旋风一样地冲上来，不等我反应过来，恶狼一样咬在了爸爸的手臂上。爸爸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退到墙角，惊恐地看着它。我很害怕，它从没有如此愤怒过。它退了几步，身子向前弓着，鼻息煽动着，牙齿呲露在外面，眼露凶光。它调整了脚步，想继续进攻。我喝住了它，它迟疑了一下，被爸爸一脚踹到了墙上，沿着墙滑了下去，在墙角蜷成一团，不动了。我扑过去，抱着它，眼泪就不知觉流了下来。它却扑腾一下站起来咧嘴向我微笑。我打了它一拳，这个混蛋，骗了我那么多眼泪。
寒假回来以后，它死了。
妈妈说，它死的时候还在笑，已经看不清的双眼仍旧眯着，大概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它这回不是骗我。
它就睡在小花园的池塘边。再去时，满园的花朵和绿叶已经落光了，绿油油的草地如今已是一片枯黄。水面上又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岸边也光秃秃的，真的是冬天了。
我想我终于没赶上，没赶上。它人生的三个重要时期我都不在它身边。而它却一直陪伴着我。
我开始小声地抽泣，后来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再后来，小镇拆了，变成了城市。那些砖砖瓦瓦的房子、树林、池塘、草地都没了，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牢笼似的楼房。
每有暖风吹过，便觉得像那条狗呼哧呼哧哈出的热气。
最后，就只有那条狗逮着老鼠时的笑脸，看着我的眼神，失去爱子的哭脸，冲着爸爸的愤怒和那似有若无的死时的幸福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荡。
回忆着，写着，心就渐渐变得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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