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我们所见的所谓孔学,都是板起长脸孔的老先生,都没有孔子之平和可亲,或孟子的泼辣兴奋。七百年来道学为宋人理学所统制,几疑程、朱便是孔、孟,孔、孟便是程、朱。程、朱名为推崇孟子,实际上是继承荀、韩、释氏(戴东原语),不曾懂得孟子。邵康节批评程伊川,最中肯。康节将殁,伊川去看他,向他问道。康节笑着对他开玩笑说:“正叔(你这人)可谓生在生姜树上,将来必死于生姜树头。”伊川再问,康节张开两手示意。伊川不解,康节才说:“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时自身且无所着,何能使人行?”我们七百年来所行的就是伊川这条窄路。理学道理,也全是生姜树头的道理。
现代青年人,应该多读《孟子》,常读《孟子》,年年再读《孟子》一遍(《万章》、《告子》、《尽心》诸篇最好)。孟子一生都是英俊之气,于青年人之立志淬砺工夫,是一种补剂。孟子专言养“志”养“气”,“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是积极的。荀子专讲制民制欲,是消极的。“圣人与我同类”、“人皆可以为尧舜”、“人无有不善”、“养其大体为大人”……这是何等动人的话?少时常听我父亲引《孟子》说:“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这句话不知如何,永远萦绕在我心上。这样的人生观,不是很好的吗?人无有不善,就其善而养之。人生社会有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何必谈什么玄虚?做人的道理讲好了,还有什么可怕?这样循这条路走去,就可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孔子只讲君子,孟子才提出大丈夫三字)。就使不能建立什么彪炳的事业来,至少也可以成一个有操守气节的人。
孟子着重“志”、“气”。要人养“志”、“气”,养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田地,这叫做人气,这也就是“仁”。仁者人也,就是有人气的人;在英文最好译为 man-hood。在孟子看来,仁就是manhood。
就是大丈夫。向来仁讲为静,智为动。实在大丈夫也有静时,如诸葛亮之卧龙岗,只是静中却有“志”在里头,并非沉寂,也非寂灭。孟子说:“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里头专靠一“志”字,若无“志”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还不是每夜精疲心竭爬上床完事?
最好是孟子讲“才”字。孟子要人“能尽其才”。富岁子弟多赖(即懒),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而殊也”。孟子也明白人“才”善恶与环境的关系。“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可以为善”四字,是性善的精义,是说有可以为善之“才”(性恶、性善之辩,二千年来辩得一塌糊涂;孟子说可以为善甚明,陈兰甫《东塾读书记?孟子篇》,讲得清楚了当,再不必争执)。既然人无有不善,只能不失其本性,使吾固有之善,可以培养滋长。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孟子言“才”,与性字同。牛山有材,是牛山之本性,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旦旦而代之,则夜气不足以存,所以濯濯,人见其濯濯,以为未尝有材,“此岂山之性也哉”?古之教育,皆是养“才”;今之教育,皆是补恶,是旦旦而伐之一类,哪里还有雨露之养、时雨之化意义?这“才”字、性字,连“欲”包括在里头。那时还未有宋儒将理与“欲”分开,理、“欲”是合一的,人生必有“才”,“才”有高低利钝不同,但是必有“才”,有“才”便有“欲”。孟子言“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欲”之含义甚广,非限于犬马声色。宇宙万物生生不息,是宇宙万物各尽其“才”,各有其“欲”。宇宙无“欲”,则宇宙寂灭。人生的期望、愿望都是“欲”。人生没有期望、愿望,便已了无兴趣,陷于死地,形存神亡。草木有草木之“欲”,才能欣欣向荣。人而无“欲”,也就完了。我看青年子弟,男男女女,无非一堆私人之欲望,各有所求,求学之进,求事之成,求父母健康,求出洋留学,求传子传孙,求成家立业,何一非“欲”?说“欲”有害,也不过如说钱财害人;钱财私欲,非能害人,在于你自己,非“欲”之罪也。
好了,算我孟子派中人罢了。
《林语堂散文集——孟子说才志气欲.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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