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终究无法入睡。整整一天了，那张没有发出的准考证就在我的眼前晃动，不停地晃动；新闻镜头中那个含泪吃菜饼的女孩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怎么能熟视无睹？我怎么能安然入眠？考场上那个唯一的空座位拉开我记忆的闸门，哗啦啦的往事一股脑奔泻下来。
两个月前，我把她从电视台接回来，把她亲手交给她的父母。我以为再也不用为她操心，我以为她真的能找到出路。我继续着高尚的事业流着辛勤的汗水印着练考的试卷，一份接着一份，一套接着一套，学生们的练考成绩像竹笋拔节，领导们的眉头日渐舒展，没有硝烟的战场早已模糊了她的清影，我在年年如斯的机械运转中变得麻木愚钝，惯看阳光惯看风雨惯看学生的喜怒哀乐。
可是，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就在今天，用“拒绝高考”的行动敲击我盲目自大的灵魂，敲出我人性中仅存的一点点光辉，也敲出她三年来点点滴滴的往事。
那年中考，我监考，一个粉白脸的女孩，交上一张字迹刚硬的试卷。我怎么都无法把这张试卷和她秀气的长相联系起来。每场考试结束，在同事家就可以见到两个女孩子，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秀气一样的文静。不同的是，坐我考场的那个女孩走路总是抬头挺胸，眼睛望着天空；另一个总是低着头看脚下的土地。同事笑着对我说，希望我的两个侄女都能考到你带的实验班。我点头，打心眼里喜欢那个望着天空的女孩子，希望她真的能分到我们班。
新生报道的那一天，我果然看到了她。比第一次见我大方活泼了，说话很快，说话时眼珠子转动也快，似乎努力配合自己的语速；思考问题时，眼睛睁得铜铃般，偏着头，不时吐吐舌头，接着就会蹦出一句让大家哈哈大笑的话语。她的幽默风趣给新生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也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这个可爱的小女生。
我上的第一堂语文课是指导学生写随笔。她在那节课上的精彩发言引来同学们的阵阵掌声。坚持看随笔成了我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随笔是我和学生心灵沟通的桥梁，是我解决学生心理问题的最好途径，学生把难以启齿的心里话写到随笔里，我把解决问题的方法写在随笔后。这样，经过一个月的交流，我对新生的基本情况都掌握了。她喜欢写作，交来的随笔见出她扎实的语文功底，经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点评。我看到她桃花般的笑脸上写满自信写满憧憬写满对未来的思索。
后来，她的随笔里有了丝丝缕缕的忧虑，是关于家庭关系的，关于同学交往的；再后来是关于学习成绩的，因为这个实验班的学生都是初中各校的尖子生。强中自有强中手，她不再是以前初中学校的“白天鹅”，人人夸人人捧，便有了强烈的失落感。一次次交流，一次次谈话，她都无法正视自己目前的考试成绩。每次考试过后，就会出现一段情绪波动期，她不按时休息不按时吃饭，发誓一定要超过年级第一名。但是每次都很难如愿。到了高二，因为在家干活不小心扭了腿，休了好长时间假。返校后功课更赶不上，她开始熬夜，眼睛深陷下去，脸明显消瘦。随笔也不按时交了，上课发言也不积极了，说话时眼睛再没以前那么灵动。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经常找她谈话，找她家长谈话。可是她依然很难正视自己的现状。这种焦虑导致她开始失眠，陷入一种恶性循环的状态。她打退堂鼓了，想到了休学，我同意了，但家长不同意。那种争强好胜的情感战胜理智后，她返回学校，已经到了高二的末期。重整旗鼓走进高三分班的考场，结果她失利了。成绩出来后，她的名字赫然在慢班的名册上。我看到她强忍的泪水和红肿的眼睛。
假期补课时，她坐在慢班。她的离去让我伤感，我习惯了她上课发言，习惯了她和我在课堂上辩论，习惯了她从背后轻拍我的肩膀，然后露出鬼脸叫我一声“老师”……
转慢班后的第一个周，我收到她让班长转交给我的一封信。是蘸着泪水写的。她说：“老师，我一定努力，下次考试我一定凭实力再坐回咱们班。因为我爱你们我想你们。那次考试我没认真答卷子……”读着信，我哭了，我也想她回到我们班啊。于是我叫来她，自作主张让她坐回来，但她不同意，说一定要通过考试，否则同学们会瞧不起她的。
一个月后，我收到她的第二封信，还没读完，她就提着书包进了教室，笑嘻嘻的，红着脸，舌头吐老长。同学们看到她，不约而同地鼓掌欢迎。我又一次看到她抬头挺胸走向那个空座位，仿佛有一股力量吸引着她拼搏拼搏再拼搏。
她回来了，成绩也上来了，我在心里给她鼓劲呐喊。但她有了些微变化，开始迟到，开始旷课，我问她，她说身体不舒服，我让她去看病，她去了。不过她的成绩一直在进步，有一次竟然考了全年级第一。那段时间她像一条活泼的鱼，像一只唧唧喳喳的雀子，教室里到处都是她的欢声笑语，我知道她心中有远大的理想，有宏伟的目标，这是她前进的动力。
春节过后，高三进入了更紧张的复习阶段，每个学生都在奋力拼搏。也许她过去拉下课，也许她熬夜让体力透支，也许父母给她施加压力，也许那次练考失利纯属偶然，但是要强的她在宿舍给我留下一封信，走了。那个晚自习她没有来，我以为她和往常一样，仅仅是身体不舒服，在宿舍休息。下自习后，我刚走进家门，班长就“咚咚咚……”敲门，看到她的留言，我慌了，通知家长，和学生四处寻找。但她在信里说得很清楚，说不想读书了，要去打工，她18岁了，她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她既然走了，就不会让我们找到她。
那个夜晚，她的家长来了，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依然不见她的踪影。我一夜无眠，在惶恐不安中熬到第二天。省城电视台打来电话，说她在那里，想见班主任。我马不停蹄赶到电视台，抱着泪流满面的她，泣不成声。
她还是那句话，“不想读书，想打工。”没办法，就让她先回家休息。过了一个周，她来了。很灿烂的样子，但在教室坐了一天，又不来了。她母亲陪她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去看她。她说一到教室就头疼，根本无法听课，她还是要打工。她母亲就和她吵，就流泪。最后我只好劝她母亲顺孩子的意，暗示她让孩子多休息一段时间，等情绪稳定再说。
就这样，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回去了。两个月，我几乎把全部精力耗在练考上，耗在五十余名考生身上，偶尔想起她时，就想象着她在一个地方打工，想象她工作的环境，想象她出色的表现。她家在农村，没装电话，离学校很远，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和她联系，那个同事也不是很清楚她的情况。
所有的准考证在开考前几乎都发放完毕，只有她的准考证仍然在班主任手里。我站在考场门口，多么盼望能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或者身后，调皮地拍我一下肩膀，然后偏着头，吐一下她柔软的舌，卷出自信的一溜串话语，蹦跳着跑向考场。
可是，我等到铃声响起了，我等到家长走散了，我等到学生交卷了，都没等到她的消息看到她的身影。站在十字路口，我的视线模糊了……
她拒绝高考，不仅用语言，而且用行动
这到底是为什么？
★拒绝遗忘
★拒绝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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