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歌（选一）［1］其六
北望燕云不尽头［2］，大江东去水悠悠。
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西四百州［3］。
【注释】
［1］《湖州歌》：共九十八首，系汪元量历述宋主降元，谢后、幼主、宫女、内侍、乐官等被押送北上的见闻和感触的组诗，向有“诗史”之誉。湖州：位于今浙江北部，临太湖，公元1276年2月，元丞相伯颜率兵进驻此地，派人到临安接受南宋朝廷投降。组诗所记述的内容从此开始，故用“湖州”题名。
［2］燕云：宋代曾设置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包括今河北、山西两省北部地区，简称燕云。燕山后成为元都城所在。此泛指北方。第一、二句写亡国局势已定，无可挽回；北去路途遥远，前途难卜。
［3］目断：极目远望也。东西：一本作“东南”。四百州：指南宋统治下的府州、军一级行政区域。宋朝全盛时，号称“八百军州”；南宋以后失去北方土地，减去一半为“四百军州”。此处“四百州”即指南宋统治下的区域，是约数而非实数。
【导读】
此组组诗的其一至其六写元兵入杭，宋室投降，其七至其六十八写赴燕及赴燕途中情况，其六十九至其九十八写抵燕后的情况。诗非作于一时，至燕后集其成。此组组诗作于至元十三年（1276），是宋代遗民记叙亡国痛史规模最大的组诗。李珏《〈湖山类稿〉跋》曰：“纪其亡国之戚，去国之苦，艰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微而显，隐而彰，哀而不怨，欷?而悲，甚于痛苦。”又曰：“水云之诗，亦宋亡之诗史也。”
其六尽一“望”字，望燕云、流水、夕阳、寒鸦、四百州，空间的空旷辽远反衬出诗人在外部世界找不到着落点的内心茫然，迷惘、失落、无奈、沉痛，百感交集。大江东去，夕阳寒鸦，外物皆著“我”之色彩，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之叹。此诗韵调凄清。
送琴师毛敏仲北行三首?［1］（选一）其一
西塞山前日落处［2］，北关门外雨来天［3］。
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4］。
【注释】
［1］毛敏仲：三衢人，为杨缵之客。杨缵，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卷四有传云：“杨缵，字继翁，恭仁皇后侄孙，太师次山之孙。度宗朝，女为淑妃。官列卿。善琴，倚调制曲，有《紫霞洞谱》传世。”敏仲少年时，与杨缵习江西谱。据元代袁桷《清客居士集》卷四十四《琴述赠黄依然》知敏仲盖精于琴理者。北行：当为往燕。
［2］前：《水云集》作“边”。
［3］来：《西湖游览志余》卷六引此诗，“来”作“连”。
［4］蜀中传说，古帝杜宇归隐亡去，其魂化为杜鹃，蜀人因闻鹃啼而怀念杜宇。安史之乱中，两京陷落，乾元二年（759）杜甫避难入蜀，曾闻鹃下拜，借蜀俗寄故国之思：“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此句正用此意，杜鹃喻亡君。
【导读】
《送琴师毛敏仲北行三首》当作于离杭前不久。刘辰翁批：三诗似山谷。
其一为友人送行，并诉亡国之悲。友人北行，诗人自己也不知将流落何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失去根柢之感使诗人在友人面前慷慨悲歌，一诉衷曲。第一、二句以落日阴雨的自然景象象征南宋王朝的衰颓和灭亡，南人的悲泣和北人的嚣张让人不忍卒睹，诗人羞愤交加，结句用典以表心志。南宋拱手亡国的耻辱在汪元量心里留下了时时作痛的伤疤。汪森《湖山类稿》后序曰：“水云先生遭时改步，随三宫北徙，琐尾流离，冰天沙塞，魂消骨折，九死而不一生。其见诸诗歌，怨而不怒，怜而不激，忧愁摧败，而旧国故都，不忘寤寐，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可谓有守不辱之士矣。”汪元量在燕期间曾任元官，王国维《湖山类稿·水云集》跋曰：“其仕元亦别有用意，少帝西行之后，水云亦即南归，与方、谢、龚诸贤，迹异而心则同。”
潼关［1］
蔽日乌云拨不开，昏昏勒马度关来。
绿芜径路人千里，黄叶邮亭酒一杯［2］。
事去空垂悲国泪，愁来莫上望乡台［3］。
桃林塞外秋风起［4］，大漠天寒鬼哭哀。
【注释】
［1］此诗疑为汪元量送赵?到甘州（今甘肃张掖）出家，返回大都（今北京），路经潼关时作。
［2］邮亭：古时的驿站。
［3］望乡台：汉成帝时，边兵被迫离境，筑台望乡，后来成为旅客思念家乡的常用典故。
［4］桃林塞：即桃林，在今潼关以东，灵宝以西地区。秋风：《诗渊》、叶本作“愁自”，鲍本《水云集》作“愁烟”，吴本作“愁烟”。
【导读】
此诗有无限凄戚之感。首联的环境描写给人一种心理压抑感，如阴霾不散。诗人骑马走在离故乡千里之外的路上，想起沦丧的国土，想起欲归不能的故乡，想起被软禁甘州的幼主，不由得黯然泪下，愁绪满怀。颔联和颈联是无声之泣，幽咽怨断之音。尾联想象幼主所在的地方偏僻荒凉，犹觉寒气侵骨，哀音不尽。
时人周方《书汪水云诗后》曰：“余读水云诗，至丙子（按：德?二年）以后，为之骨立。再嫁妇人望故夫之陇，神销意在，而不敢出声哭也。”李珏谓其“泪添东海水，愁压北邙山”（《书水云诗后》）。
秋日酬王昭仪［1］
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
黄金台隗少知己［2］，碧玉调湘空好音［3］。
万叶秋风孤馆梦，一灯夜雨故乡心。
庭前昨夜梧桐雨，劲气萧萧入短襟［4］。
【注释】
［1］《诗渊》第五册引此诗，题无“秋日”二字，鲍本《水云集》亦无“秋日”二字。王昭仪：名清惠（昭仪是宫中女官名），能诗。汪元量在度宗朝以善琴被召，即事谢后与王昭仪。南宋亡，汪元量与王昭仪俱被掳北去，后汪元量为道士南归。这期间两人多有诗歌往还，《宋诗纪事》卷八十四存清惠诗四首，都是写给汪元量的。
［2］黄金台：据《上谷郡图经》，黄金台在今河北易县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其上，以延天下士，遂以为名。隗：鲍本《水云集》作“愧”。
［3］碧玉：《乐府诗集》卷四十五引《乐苑》：“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湘：鲍本《水云集》作“将”。
［4］劲气：寒气。
【导读】
此诗当作于至元十五年（1278）秋。《钱塘县志·文苑传·汪元量传》谓汪元量“从三宫北去，留燕甚久。时故宫人王清惠、张琼英皆善诗，相见辄涕泣倡和，语极悲壮”。此诗多撷前人语词入诗，却能一如己出，凄切悲凉不稍减。挑灯看剑、孤馆梦、故乡心、梧桐雨，各种积淀深厚的意象唤起曾经熟悉的心理响应。对意象的成功驾驭丰富了诗的内涵，加强了历史纵深感。诗中有知己之叹，故乡之思。
徐州［1］
白杨猎猎起悲风，满目黄埃涨太空。
野壁山墙彭祖宅［2］，花粪草项王宫［3］。
古今尽付三杯外，豪杰同归一梦中。
更上层楼见城郭，乱鸦古木夕阳红。
【注释】
［1］此诗写作时间尚难断定，可能作于被俘北上途中或南归途中。
［2］彭祖：即彭铿，传说中的长寿人物，尧帝封之于彭城，故名。据说活了八百岁，到周代才死。彭城后来改名徐州，故徐州有传说的彭祖墓。
［3］：尘埃。项王宫：项羽曾以彭城为西楚都城，故徐州有项王宫古迹。
【导读】
徐州是淮海地区的名城，是历来兵家的必争之地，金兵南下，元兵南下，都曾使之遭到破坏，徐州埋葬了历史，亦记载着历史。身为忍辱含垢的亡国遗民，诗人的心敏感而又脆弱，面对一片荒凉的历史陈迹，自然陡生一切归于虚幻的感叹。王朝之兴废，世事之变迁，终归是一场梦，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多少英雄豪杰也不过是历史的点缀罢了。在那泣血的残阳下，群鸦乱飞，古木苍凉，心是无所依托的悲凉。
此诗写景着色满目凄凉，残败不堪。白杨的叶子相击，像风在呜咽；黄埃漫天，让人抑郁；彭祖宅、项王宫经不住岁月的销蚀，如今惟剩断壁残垣、残花衰草。乱鸦古木残阳，愈见凄婉。诗句的琢辞炼字亦颇见特色。如“涨”状黄埃，“?”、“粪”修饰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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